其实,国家也采取了实施禁渔期、发放捕捞证,以及禁止捕捞特种鱼类等措施,以此限制对长江水生生物的掠夺性捕捞,但成效甚微。我有位作家朋友长期关注过这个问题,他曾说:1972年起,曾采取过限捕措施,鲥鱼之类得以休养生息。然而仅仅三年后又放开捕捞,前功尽弃。
是啊,三年时间,对于恢复鱼类族群是远远不够的。那么,十年?三十年?这些时间够吗?我不知道。
但亡羊补牢,犹未为晚。在政府组织暂时性、行政性保护措施之前,出于一种责任感的自觉,民间力量已经行动起来。“当代愚(渔)公”郑金良以一人之力,在长江保护的路上孤独求索。说他愚,因为很多人无法理解他的行动,郑金良,这个年逾古稀的老人,这个在扬子江边土生土长的江阴人,在1990年代有感于鲥鱼的消失,竟然在自己的企业风生水起之时,毅然决然弃商从渔,把所有积蓄全数投入“长江三鲜”的养殖、销售、研究、保护、公益放流事业中——至今,他已经坚持了将近三十年。
郑金良和我老家是一个村的,我曾专门采访过他,知晓他为了繁育“长江三鲜”吃尽的苦头。为觅得一对野生河豚种鱼,他驱车上千公里,沿长江多次奔波,日夜住在船上。有一年酷暑中午,他坐着小船观察刀鱼的产卵情况,疲惫至极,突然天旋地转,差点掉入江中。为及时了解鱼的生活规律,他把家搬进了养殖场,有时整夜待在大棚里,和鱼朝夕相处。他观察、研究鱼群,思考问题,摔进鱼池、摔倒骨折不是一次两次。有时遭遇病害,河豚成群死亡,巨额损失让他欲哭无泪。为了找到长江鲥鱼的替代品,他去美国密西西比河流域,冲破重重阻力和美国各种机构打交道,终于抱着活体美国鲥鱼回到家乡……
江边人对扬子江的感情都是深厚的,郑金良则近乎痴迷。他熟悉江边的一花一草,江上的一船一帆,江里的一鱼一虾。他说:“我是吃着长江水长大的。长江成了这个样子,我痛心,更觉得自己亏欠长江。”“搞人工养殖的目的之一,就是为了放流,就是为了让这些鱼能够重新出现在长江里。”
移山是愚公的目标,坚持放流是渔公的目标。在郑金良的感召下,越来越多的个人和团体加入他的队伍。长江放流工程成为他和志愿者们每年一次的盛大节日。大家坚持着,盼望着,但愿能够看到“长江三鲜”在江中畅游,再现子鲚等长江水族的容颜。
随着长江大保护概念的提出和实施,大家看到了曙光。2016年以来,国家领导人先后对长江保护修复作出系统部署。2018年底,相关部委联合启动长江保护修复攻坚战行动,从国家层面明确了长江需要着力解决的突出生态问题,通过一系列专项行动整治,长江生态环境逐年改善。2020年底,《长江保护法》正式通过全国人大常委会审议颁布,中国有了第一部流域法律,长江进入了依法保护的时代。
而让老百姓印象最为深刻、与老百姓生活最为相关的,莫过于自2020年1月1日0时起开始实施的“十年禁渔”计划。目睹长江生态持续恶化的所有亲历者都希望能再看到一江碧水——郑金良尤为振奋。这个孤独的行者,终于不用再像堂吉诃德一样单枪匹马奋战了。此时,郑金良以一人之力,已连续十八年放流河豚鱼苗二千余万尾,加上其他鱼苗,共计一亿六千余万尾。
他说,这么多年来,他终于有了靠山。靠山就是国家。
长江大保护是一股将持续吹拂十年的春风。春风所过之处,长江改变模样。渔政执法船日夜巡逻,重拳打击,盗捕者很快销声匿迹。“长江鲜”的广告牌悄然消失,被密集厂房遮盖的长江重回眼帘。高端进、低端退,治理进、污染退,生态进、生产退,“三进三退”战略,“生态秀带”迅速取代“工业锈带”。黄昏时分,市民悠闲,徜徉江边,但见“余霞散成绮,澄江静如练”,谢朓描绘的美景重回人间。湿地也开始恢复,螃蜞爬行其间,候鸟上下翻飞,芦苇随风摇曳。网红桥,打卡点,S1线地铁从太湖边北上,直抵扬子江畔……
2024年春天,“十年禁渔”进入第五个年头,扬子江中的鱼类数量迅速回升。有市民再次拍到了江猪的照片、视频,一时间,憨态可掬的小家伙成为江阴人茶余饭后热议的“隔空宠物”。多种鱼类顺支流游入内河,若隐若现,成群结队。据渔政部门监测数据,江刀等珍稀鱼类种群开始回升,长江中甚至出现了野生河豚!——再也没有人为了鱼而以身试法,自发护渔成为行动自觉。长江生态恢复的任何消息,都让人振奋不已。
这对郑金良来说意义重大。前些年,曾有人问他:“你放流了这么多年,怎么没看到啥效果啊?”他不置可否,只是笑笑:“事情总归要做的。”还有人问他:“你免费放流,就不怕这么多的钱白白打了水漂吗?”他仍笑笑:“我做的这件事,就是拿钱打水漂的事情。”或许,大自然惩罚了人类,到最后还是被以郑金良为代表的志愿者们的坚持感动了。说不定,那野生河豚就是他曾放流的鱼苗呢。
不无遗憾的是,野生长江鲥鱼还杳无踪迹,而郑金良万里迢迢引来的美国鲥鱼,目前还无法实现放流。所以,他现在最大的梦想就是鲥鱼的身影在扬子江中出没。
想想都觉得奇怪:一个人享受物欲,可以为了一条鱼而兴师动众不计成本;一条鱼回归故乡,也可以有一个人为此全力以赴无怨无悔。从索取者到保护者的人,从实物税载体到恢复性种群的鱼,不同的生命体,竟为此而发生了千年的纠缠。
但一切又皆在情理之中:人类历史发展进步的过程,正折射出截然不同的价值取向。《尚书》记载“任土作贡”的历史已成为过往云烟。时代的列车,在驶入春天的途中,停靠在扬子江边,必会有春光明媚、春意流荡。
想想更觉得宽慰:一国之君,金口一开便是“王法”,那是一个人制定、也只为一个人服务的法。现如今,法是人民的法,是着眼于民生和社会生态的法。我们的法,让草色如染,让“澄江似练”,让游鱼自得、群鸟成韵。
正如,当我走出长江大保护展示馆,回望那一江春水,“一江春水向东流”,面向东方,“无限春风来海上”。